第十六章

天空中最后一丝光线也被浓云吞没。

铁灰色的阴影占据了整个天空,边缘却是灰黄色的,层叠翻卷,天上地下仿佛都能闻到股烧焦的糊味。

有什么,在燃烧。

光秃秃的树木在刀风中摇晃,风中落下的却是握刀的臂膀,刀光中,扬洒的血花融化了雪花,刺鼻的血腥味冲天而起,似乎触动了哪个神明的嗅觉,眉一皱间,大雪又是紧似一阵。白茫茫中,放远望去,敌我难分,只见满地都是尸体,幸存的人们在血泊中狂吼、狂砍、狂奔。

战线往山上又推进了一些,铁灰色的阴影像潮水般涌向山顶,拍打着犬牙交错的山寨外防,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。火光血光中,不断有防线被撕裂,再缝合,再扯开,再填补,寨门墙外双方用层叠的尸体又垒出了一道高墙……

山顶寨内会客楼里,此刻乌压压的聚满了人,却不是客,而是寨内所有的老弱妇孺。

“奶奶,爹爹妈妈呢?”只听身后,一个童稚的声音问。

“他们在外面杀敌呢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答。

“杀敌?是杀金狗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奶奶?奶奶,你怎么不说话啊?奶奶,你怎么啦?”孩子提高的声音里,四周却愈发寂静。

不知这回老人回答了没有,原本站在门边的少年忽然猛的捂住了耳朵,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了大门。还要再往前冲,却被人一把拉住,拉他的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,灰色的棉氅铺在地上,皱褶翻卷处露出底下白色的衣角,一直看着自己衣角的他抬起眼来,对少年说:“阿群,你不要去。”

“可是外面……”少年眸中又映出一团火光。

拉着他的人却似未见,只是淡淡一笑:“可是云少让你跟着我,不是吗?”

“你?!”夏群脸上一红,却终究停下了脚步,而他身边的人则又低下了头去,这次却是不住的咳嗽。他听了,不由又摸了下揣在怀内的那块令牌,冷硬的棱角硌疼了少年的心口。他觉得自己的身心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,但望眼前烟火苍茫,却究竟哪里是那利箭去处?正徘徊时,眼前忽然一亮,远远的,一道白影破雾而出——

“云少——”终于,少年像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。

台阶上的人站了起来。

猎猎风,动了袍角,浓云聚散。

云倦初看见夏云枫自烟尘中行来,白衣上血污尘黯。

夏云枫凝视前方,雾霭中灰影如岚。

“云少!云少!云少!一定是你赢了吧!就知道您是最强的!”兴奋的夏群露出孩子本色,绕着偶像忘形欢呼。云倦初看见夏云枫扯下面纱,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发髻,少年的眼睛瞬时像火种般被点燃。

夏云枫看见对面凝望的人迈步向自己走来。于是,他的脚步不由一慢。

烟尘起,风盘旋,雪奔散。云倦初像会客楼内所有看见夏云枫的人一样,走至他身前,展开笑颜:“你回来了。”

夏云枫故意不看他,拿眼睥睨四周,看到一片信任欣悦的目光,这才勾唇一笑,向众人道:“大家不用慌,壶关城已下,我这一路是杀了官兵个回马枪,此刻外头一条血路上,躺着不知道多少个丘八呢!”众人闻言俱笑。夏云枫便又道:“可见外头官兵虽多,却也外强中干不足为惧!大伙儿听着,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听我指挥,我夏云枫保证能领着大家杀出去!”众人齐声称是,一时振臂一呼,应者如云。

夏云枫豪气大增,不由更加踌躇满志,立时便重新布置防御,并命人即可保护老弱妇孺离寨。众人一听,都纷纷请缨要护妇幼杀条血路,却见夏云枫两臂一按。众人顿静,只听夏云枫朗声笑道:“弟兄们勇气可嘉,夏云枫佩服,不过,不该流的血咱一滴也不要多流,大伙这就跟着我七寨弟兄前往后头关帝庙,庙里头有条地道,直通壶关城,到了城里,自然有兄弟接应大伙渡河!”

此言一出,人人精神都是一振,也不再欢呼喝彩,齐声应了句“是”,便都分头而去,七寨嫡系引路,余人或扶老携幼,或一旁警卫,毕竟都是战火里洗练出来的,人数虽多却还秩序井然,比起方才楼中困兽的散乱情景已是大为不同。

夏云枫一口气安排了老弱去处,这才悄悄喘了口气,手不禁又摁在了旧伤处,虽经罗克强运功治疗,却毕竟未能痊愈,方才上山时一路冲杀并未在意,此刻只觉闷痛难忍,直冲膈上。

“受伤了?”

“没有。”夏云枫避开对面目光,却不料鼻尖已有汗珠隐隐渗出,于是他顿了顿,轻轻道,“是旧伤。”

云倦初唔了一声,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,边走边问:“地道的情况怎样,还能走吗?一次能容几个人,走到壶关需要多长时间?”

听到第一个问题时,夏云枫忍不住冷笑出声:“若是不能走,我又是怎进得的壶关城?!”也不看旁边人反应,剑眉一挑,他望向前方烽烟滚滚,“连你也不知道吧:其实地道出口就在壶关县衙内,当我从大堂上掀砖而出的时候,‘明镜高悬’下的壶关县令吓了个半死,呵呵,这岂不比丞相府的令牌还更管用?”

闻言,云倦初只是一笑,“是我多虑了——地道内的瘴气可除去了?”

“只要两头都通了风就没问题。“夏云枫转眸,似不经意地一哂,“这条地道的确安全得很。”

云倦初点了点头,垂下睫去,十指交扣于膝前,也不知他的目光是落在手还是在前面狼藉的雪,说道:“如此就好。这条地道是靖康三年的时候,你大哥和李丞相提议修的,为的是方便义军进出,拱卫太原,谁知刚修好就废弃了……”更没料今日竟派上了这样的用场。

谁知还没说完,就听——“你就下令封了它?”

一时风声四起,眼前雾患一扫,极目处却是遍地的白骨。

云倦初微微一怔,随即便想见了地道内的情景,终于明白了他所强调的“安全”——难怪,难怪他们都说地道还在,一直很安全,难怪……呵,既然他们不曾与他说,他又何须再向人道来?现在又岂是推卸的时候?下意识地勾唇,不想解释,兴许只因自己已太倦,只问道:“那可清理了?”

“嗯?”

他望着诧异的青年,轻笑:“待会吓着妇孺怎办?”

他显然是不善于开玩笑的,夏云枫眼中轻蔑之色更浓,冷冷言道:“不必担心,寨子里哪个人不是血里火里过来的?这点还吓不着。倒是你……”终于没往下说,略一停顿后又道,“地道里头还好,尸骨基本上都堆在两头,这边我已叫人清理了,城里那头就要六哥也该命人去做了,当不会影响大队通过……”

正说着,忽听得有破空之声,忙定睛一看,竟是几支羽箭飞来,不过都早已失却了力道,纷纷掉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,见此,夏云枫却是神情一凛:箭能射到这里,看来官兵的攻势又往前进了一步。果听喊杀声也隐隐近切,风中血腥之气扑面而来。一急之下也忘了旧伤疼痛,他倏的腾身而起,此时方发觉自己竟一直与那人一道并坐石阶之上——哪来的这份悠闲?!想着,他触机似的向前迈了一大步。这才回头一瞥,却见那人神色故我,慢慢抬了睫望他,声音低回依旧:“云枫,你还没回答我第二个问题呢。”

“就能一个人通过,走到那头大约不到半个时辰。”他冷哼一声,心已飞向前方战场。

那人却还要在问:“那你算过没有,寨里现存的人马全部通过需要多少时间?”

“两个时辰……”应付差使的回答里,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思潮飞流直下,夏云枫猛然转过脸来,激流从黑眸里涌泻,他瞪着台阶上的人,“你的意思是:时间不够?”

心弦紧中稍松,一股腥甜冲上喉口,也不知是甜是苦,云倦初无法解释,只能点头。

夏云枫此时也不用他再多说,脑中已然飞速旋转:壶关比原想的难下,官兵比预料的勇猛,而山寨的布防却比估计的还弱……这些都使时间更紧迫。更还有,自己不如料想的无情,想救的人只有更多……联想方才杀上山来,一路只觉官兵似还未用尽全力,那他们的余力又将击向何方——是要夺城,还是要攻寨?如果是这样,壶关的六哥还能支撑多久?自己脚下这山寨可能抵挡狂风暴雪最后的冲撞?抹把脸,遥望去,仿佛能看见光阴一点点流逝于天边灰线,每一寸流光里要带走多少的性命啊!

好个夏云枫,心急如焚竟能激出了急中生智,只见他向东一步跨出,眼睛一亮,“对了!还有条下山的道——”话说了一半,却不知为何又生生顿住。

云倦初却不容他迟疑,又仿佛是压根没在意,掩袖咳了两声后,淡淡接上:“羊肠阪。”

“是啊,羊肠阪。”夏云枫深吸了口气,语调古怪,“——我怎会忘了?”

原来这羊肠阪乃是太行山东路的一条栈道,乃是先人开凿,蜿蜒曲折数里,直插河南境内,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。前些年宋金交战之时,便是王彦领义军死守羊肠,从而摧毁了金兵借此直捣宋京的企图。而在当下这条战略要道便成了义军突围的又一捷径。这条路在外界隐秘,寨里却是很多人都知道的,不过因一是休战已有年余,二是如夏云枫等都是久不在山上,所以,方才部署时便将这条路给忽略了。

夏云枫一经提醒,便很快有了计较,略一沉吟道:“那就这样,分三百人护持老弱中腿脚灵便的从此道下山,其余人则边打边退,等悉数送走了妇孺后,便一齐从地道撤退,最后将出入口一齐炸毁,留它一座空寨。”

欣慰之色在掩唇的云倦初眸中隐现,看在夏云枫眼中却全不是那么回事,他俯视着眼前人——“你准备跟哪一边走,姐夫?”

安坐的人仰起脸来,微笑:“哪一边路短?”

站立的人就也笑了:“自然是羊肠阪直通京师。”稍一停顿,仍还是笑笑的,“不过姐夫,姐姐此刻却应已不在汴京,我已送她回去了。”

“为何?”难得见的神色一变。

他却还是笑容满面,“因为姐姐说需要静养——她有喜了。恭喜姐夫。”

闻言,云倦初几乎是从台阶上弹了起来,身体却不由一晃。闭上了眼睛,他一手按在前额,长睫在手掌下跳跃,呼吸在长睫下激越,声音便不自觉地跟着颤抖:“……真的?”

夏云枫看着他,刚下意识地点了下头,话语忽然随着目光一起凝结……

云倦初却似能看见他的肯定似的,这回换成了他在不住地点头:“呵,是我多此一问,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,你还会骗我不成……”喃喃中,却仍是不肯睁眼。说来可笑:宁愿在黑暗中目眩,幻想那五光十色的喜悦。生怕当真一睁眼,便又只见了漫天素白,雪片凌乱——这辈子,已见了太多场雪——梦如雪,情如雪,落梅如雪,寂寞如雪……

二十年雪一般的人生。

忽然就在此刻,有了最厚重的暖。

心房就像被暖化了的冰似的,一块块裂开,再也绷不住,恨不能笑得呲了牙,笑得出了声,笑到用尽永生永世的力气,笑到把下辈子的笑容都用完。

胸口起伏跌宕,他只当是心在雀跃。

夏云枫却在刚才就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袖口上的红点,心一沉,他终于伸手扶住了他,触到那不只因喜悦而轻颤的身体,夏云枫咬住了下唇,半晌才问出了下面的话:“这下姐夫从哪边走?”

云倦初身体一凝,少时,松开了他,眼睛仍是闭着,一字字道:“还是短的那条。”

夏云枫收臂环胸,冷冷一笑:“好,公子。”

云倦初终于睁开了眼睛,“云枫……”他仰起脸来,看着他,迎着烈烈山风,托出的言语一如当年托起玉玺一般郑重,“谢谢你。”

还没分清充溢胸腔的是血是气,眼眶已忍不住涨紧,眼前的身影忽然模糊又忽然清晰。

“我走了。”云倦初清浅一笑。

“公子……”待他从血气中涌出最后一声呼唤。

云倦初却没有再看他。风雪苍茫中,彼此只留下一个转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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